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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11-24 多維新聞
撰寫:曾奕
闊别多年,《春光乍泄》宣布重映。2017年第54屆金馬獎,在王家衛的支持下,《春光乍泄》被確定在本屆金馬影展放映數字版本。時間11月25日。這一消息讓不少榮迷打呼驚喜,也喚起了不少觀眾塵封的“春光記憶”。《春光乍泄》不但是王家衛導演的代表作,也是張國榮一生難忘的一部電影,在這部渲染了綠色氣息的劇情長片中,張國榮、梁朝偉與張震,他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上演自己的孤獨與苦悶、幸福和哀傷。
時間倒退二十年,彼時,王家衛一直走在“特立獨行”與“投機取巧”間的鋼絲繩上。《東邪西毒》里,他放飛自我,將自我風格極致化,卻招致香港電影界的失望與數落,反而是無心插柳的《重慶森林》大获成功。到《墮落天使》,王家衛想投機一把,模仿《重慶森林》的模式再下一城,雖然亦有差強人意的口碑,卻遠遠不如《重慶森林》潔淨閃光。
《春光乍泄》真正做到了對同性戀人平等看待,他們的感情真實而瑣碎,愛與恨都與異性戀無異。
《墮落天使》后,王家衛去了一趟阿根廷。受小說《蜘蛛女之吻》和《布宜諾斯艾麗斯事件》的啟发,他想拍一部有关“香港戀人在他鄉”的電影,取景地點就在阿根廷。這是非常折磨劇組人員的一部電影,一群香港人在異國他鄉,向來拖遝的王家衛又一次“超時”,張國榮感染了阿米巴細菌,梁朝偉也一度身體不適,為了阻止劇組人員中途偷回香港,王家衛還把他們的護照扣了下來。所以,当你看到成片,你发現情節進行到離開阿根廷,節奏突然變快,“歸來”的演員情緒飽滿,那不是演的,那是他們的真情流露。
《春光乍泄》于1997年上映。熟悉中港历史的朋友明白,1997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年份。香港導演很中意利用這個年份,如《玻璃之城》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《去年煙花特别多》《細路祥 細路祥》等,但是,当過多作品以香港回歸切入作者對1997年的想象時,濃郁的政治影射反而喧賓奪主,讓電影淪為“政治狗哨”,流俗而平庸。太多創作者急于顯擺自己的政治立場,露骨的諷刺或悲情卻因重复而讓人審美疲勞,相比起來,《春光乍泄》選了一個相当討巧的角度,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背景里,它呈現的是特定邊緣群體的粗糲生活。
《春光乍泄》的政治感很淡泊,如果不知道它設定的時間,你几乎察覺不出這是一部與香港回歸有关的電影。尽管有人認為影片結尾和人物心緒象征了港人回歸的复雜心態,但具體觀之,本片的確沒有刻意顯露出的政治暗示,所謂象征,不如說是王家衛慣常的“曖昧處理”,給予了觀眾自发的闡釋空間。觀看王氏電影,重要的不再是正確答案,而是這個聯想的過程。
乍看之下,《春光乍泄》的題材非常大膽。這是一個講同性戀人的故事。但《春光乍泄》更关乎平凡愛情、瑣碎生活,何寶榮、黎耀輝是同性戀,可他們朝夕相處,如同普通“戀人”。他們的依賴與被依賴、磨合的陣痛、虐戀或逃離、控制欲與猜忌等,都是普通戀愛中常有的情緒,王家衛沒有刻意表現出所謂“同性戀與一般戀情不同”的感覺,他的立意也不只局限于“同性戀”,他解釋過:“我拍的不是一個純粹的同性戀電影,而是一個关于愛的故事。同志并不是主題,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才是重點,只不過這兩個人恰巧都是男人而已。”
我欣賞這种處理方式,它在給同性戀“去魅”。当越來越多人呼吁关心同性戀、平等對待同性戀,異性戀針對同性戀的“特殊視角”仍在发揮強大的力量。同性戀表面被关懷,實際上,這仍是一种多數人出于道德同情對少數人施予的饋贈,他們仍被視作“特殊人”。但《春光乍泄》真正做到了平等看待,在這個光影閃爍的世界里,同性戀人的感情真實而瑣碎,他們的愛與恨都與異性戀無異,區别不過是性取向罷了。所以電影道:“我曾以為我和何寶榮不同,其實寂寞的時候,我們都一樣。”
《春光乍泄》的成功,還得益于張國榮。某种程度上。王家衛與張國榮兩人互相成就,沒有王家衛,張國榮的潛力很難尽情釋放,但沒有張國榮,也許《阿飛正傳》《春光乍泄》仍然優秀,但絕不會有今天這般影響力。張國榮是皇冠上最高的那一顆珍珠。
張國榮曾說:“我的角色更像是只蝴蝶,一只感情激烈的蝴蝶。”他指的就是自己在《春光乍泄》中扮演的何寶榮。何寶榮是一個美麗而憂郁的影子,他向往自由,又對戀人又強烈的依賴,他和黎耀祥始終在撕扯之中,如同一對“漂亮冤家”。
張國榮身上有一种頹廢的美感,他適合扮演多愁善感的城市浪子,這在《阿飛正傳》中可見一斑。阿飛是一個無根的失意者,一生都在尋根,卻死于途中。何寶榮同樣有失意的底色,但他和阿飛又有不同,他并不是一個輕佻多情的男人,相反,他有很強的占有欲,按王家衛的講法,“黎耀輝至始至終是他的牽絆,也是他不願放棄的人。這個人內在有种動物本能一樣的東西來驅使他的生活。”
何寶榮象征了感情中的激烈一方,而黎耀輝更有一种溫和的力量。前者刺激爆裂,敢于打破生活的庸常,卻敏感脆弱;后者如同一般中國人,內斂含蓄,需要信任的一方給自己方向。黎耀輝企盼穩定,卻難舍蝴蝶的美麗和意外,当他想全情投入于何寶榮的戀情,又感到這蝴蝶終歸多刺,二人相碰,必有一方要流血。
王家衛說:“在我看來,leslie(張國榮)演的角色就像飛機,而tony(梁朝偉)的角色像是飛機場。飛機需要著陸,但又會飛走。”如今,不同的人對這對同性戀人有自己不同的理解,但對于当年的王家衛,他決定拍攝本片并撮合張、梁二人配戲,也許沒有太复雜的原因,純粹出自于王家衛對二人表演的驚嘆,他发自內心感到:兩人合作具有難得的化學反應,值得為此去拍片。畢竟,好點子常有,但天才演員不常有,適合演“同性戀人”的更要講時機,而張國榮,他只有一個。
但是,如果僅僅有張國榮和梁朝偉的角色,《春光乍泄》仍能扣人心弦,本質上卻也和一般情侶戲碼别無二致,缺乏一絲新意,而因為張震的加入,《春光乍泄》有了第三個支點,整部戲頓生另一重風景。
張震飾演的小張是一個功能型角色,他是一個发現“隱私”的人,也是一個撫慰者。一對耳朵是他偷聽隱私的工具。小張說:“很多東西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。好像一個人假裝開心......可聲音就裝不了。細心一聽就知道了。”在餐廳,小張偷聽别人聊天;在酒館,他預言兩個男人要打起來。機緣巧合,他也偷聽到黎耀輝的秘密,知道他內心的痛苦。他對黎耀輝的感情曖昧不明,直到結尾王家衛也不點破,恰恰是這層曖昧深化了《春光乍泄》的遐想空間,亦讓本片不落入三角关系的俗套模式。
小張既可以是一個每個人生命中都有的撫慰者,也可以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闖入者。小張促成了黎耀輝的回歸,也讓這個綠色世界更多了一層悵然。
紀錄片《攝氏零度》有一句話:“生命感好嚴重。好像有生命。可是有點生病。”我認為這句話無意間點出了王家衛電影的質感——強烈的生命感和虛弱惶然的個體感受。王家衛一生中只拍了一部電影,這部電影曖昧、孤獨、虛無,卻又有旺盛的情感體驗,他在這部電影中安排了許許多多游走于城市角落的青年男女,這些人避而不談宏大命題,既不過問時代,也不心憂社稷,他們关心的是自己的幸福感如何尋覓、自己的歸屬感在哪里,他們流連于美好肉體和轉瞬即逝的夜色,他們將全部的情緒投入于瞬間,又不得不面對迅速的離别。王家衛殘忍地宣告他們努力的失敗,并通過一次次重复與錯過營造出一幅虛無圖景——他們總是會與自己的期望擦肩而過,他們害怕重复有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事,他們囿于自己的虛弱小心翼翼地把持這尷尬的分寸,但就是這份虛弱使他們逃不出悵然若失。
“努力卻無能”纏繞這些小時代的男男女女,但他們并不似《人間失格》的葉藏般絕望厭世,他們的內心熱愛生活,他們渴望擁抱強烈的发乎內心的生命感,這生命感如苏麗珍的扭動、王菲的舞蹈、李嘉欣的撫慰、何寶榮的放肆,也是小張撫摸華小姐手背的刹那、黎耀輝在大瀑布前的感慨。
在戀愛上,王家衛電影里的人物擅于處理短期关系,但對長期关系總是表現出深深的無能;在處世上,這些人物又有強烈的“躲避群體”的傾向,無論是這部《春光乍泄》里的黎耀輝、何寶榮、小張,亦或者《阿飛正傳》《東邪西毒》《重慶森林》《花樣年華》等作品的人物,他們都是自己選擇孤獨的人,他們并不熱愛孤獨,甚至每每想要解脫,可孤獨就是他們的底色,怎么逃也逃不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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